又到岁末年关,驱车千里,回老家过年。
公婆在灶间忙碌,煎炸蒸炖,浓香醉人。家的味道让人沉醉恍惚,思绪又回到了小时候,那些年过的那些“年”……
“小孩小孩你别馋,过了腊八就是年”,酽稠香甜的腊八粥喝过,大人们便开始忙碌,我们就知道,年近了。
父亲要准备好一大堆树桩木段做劈柴,那些干透了的木柴似乎也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,去完成它们的使命。
冬晨,空气干冷清冽,父亲早早起身,磨好利斧,找好垫砖,架好木段。手起斧落,随着木柴清脆的炸裂声,柴堆渐渐高起来。这是属于年轻父亲的清晨,也是属于这堆木柴的清晨,他们共同拉开了年的序幕。
随后,母亲会异常忙碌,光是各种面食就要蒸上两三天。做得最多的是光面的馍馍,还有各种馅料的包子:白萝卜虾皮馅、胡萝卜羊肉馅、大白菜猪肉馅,红枣红豆馅……咸味的要做成圆圆鼓鼓的叠压褶皱花形,甜味的要做成椭圆的团子。
最后压轴的是花糕,团、揉、压、扯,面团在巧手母亲的安排下变换成鱼形、鸟形、层层的花形,点缀上红枣红豆,简直就是工艺品,最后我们炫耀完了才舍得吃。蒸完面食,家里的柳条筐和面瓮都满了。对于农人来讲,“满”是富足的象征,是让人心里感到安稳踏实的。
腊月的后半月,每天都是集。父母要去很多趟,才会置备齐年货——鸡鸭鱼肉、油盐酱醋、年画糖果、花生瓜子、老来青蜜三刀……
零食如果买早了,有时等不到过年就被馋嘴的我带着弟弟们吃光了。母亲嗔怪着收起来,但是无论放在哪里都能被我找到。
平时不怎么下厨的父亲,这半个月也会和母亲一起在厨房忙活。先蒸红烧肉,出锅后一定要给本宗族和邻近的老人送一碗,年年如此。
然后做水汆丸、滑肉、白素鸡、卷煎,这些是父亲的绝活,一般的乡亲都做不了,或做不好。可惜我和弟弟们在家的时候都不上心,全没学会,长大后离开家,白素鸡和卷煎在外地就再没见过。
母亲的绝活,是做新衣。一入腊月,母亲就会为一家人备好布料,保证人人过年一身新。
母亲是极其热心的人,几乎全村的人都找她帮忙裁剪缝熨,常常要熬夜加班做别人家的活。但是对我——她唯一的女儿——格外用心,我的新衣样式往往是与众不同的,穿出去,惹来一片羡慕的目光。
腊月忙年,最重要的事件莫过于杀羊了。
那时的鲁西南农村,家家都养几只青山羊,没有饲料,青山羊只喂玉米面和草料,长得慢,肉质异常鲜美。辛劳了一年的乡邻,卖完成年的青山羊补贴家用之后,总会给自家留一只最大的过年。杀一只大羊吃是极奢侈的事,是给自己和家人最隆重的犒劳和奖赏。
每个村庄都有一个擅长杀羊的人,我们村都找海叔。
海叔是光棍,母盲家贫,娶不上媳妇,但是人随和,不贪婪,杀完羊只留一条小肠做报偿。胆大的男孩会围着海叔,看他熟练地放血、吹气、扒皮、开膛。我受不得那羊惨烈的叫声,捂着耳朵躲得远远的。
一只大羊会分两次煮,一次半只,添满满一大锅水,劈柴加得足足的,火很旺。羊油也放在锅里同煮,再扔上几只鲜红的本地干辣椒。煮好后把羊油和辣椒一起剁碎或者用石臼捣碎,用漏勺把羊油漂在汤上,就成了我们爱喝的红汤,红而不辣。
拆肉的时候,父亲会叫上我们姐弟三人啃骨头,故意留很多肉,不及喝汤都已吃饱。至今想来,仍是难以忘怀的味道。作为女孩,我会特意留心羊后腿关节处的骨头仔,收集着,和小伙伴一起玩沙包抓骨头仔,又是童年的一大乐趣。
也有时候,我会不理女伴,和野小子们一起玩。
我们把成串的鞭炮一个个拆下来,点一支香,单独放。起初放在砖缝里、墙头上点燃,后来胆子大了,就拿在手上放,点燃后看着捻芯“呲呲”地快到头了,迅速扔出去,比赛谁扔得远、炸得响,直炸出一片惊险刺激的欢笑。
母亲心惊肉跳地看着我玩,警告我:哪家谁谁炸断了手指,哪家谁谁炸黑了脸,小姑娘家还想不想嫁人了?嫁人的事情实在是遥远,我哪里能听得进去?仍然玩得不亦乐乎。我们也玩摔炮,指甲盖大小,一摔就响,不过瘾;也玩二脚蹬,火药足、威力大,只敢放在矮墙头上放。
玩到了腊月二十三就到了小年,是要祭灶的。奶奶把提前备好的灶神贴在灶门旁——那是一张木刻彩印的年画,长相富态的灶神永远端谨严肃,两边白胖的女子倒是和蔼可亲,大概是他的太太。再摆上灶糖,开始烧香祈祷,希望灶神上天后多美言几句,保佑这家人更繁荣兴旺。我关心的是几时可以吃灶糖——那酥甜的、沾满了芝麻的灶糖。
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,上午要熬好浆糊贴春联。那时很多人家的春联都是自己写的,乡间隐藏着很多书法高手。楷书方正工整,行书飘逸流畅,是可以引以为傲的。小孩子跑遍全村,挨家欣赏评判。
三十下午,家族里的男人带好鞭炮纸钱上坟祭祖,女人留在家里包水饺,准备年夜饭的食材。
年夜饭是一年之中最丰盛的一顿饭,一定会由做饭最好吃的父亲掌勺。小孩子们会被叫去剥葱扒蒜打下手,时不时捏几块熟食先解解馋,大人也不责怪。父亲的厨艺远近闻名,我家的年夜饭自然是滋味最为丰美的。
这顿饭母亲会罕见地陪父亲喝杯酒,一年的劳累都化在了酒杯里。我们都被教导着为长辈敬酒倒茶,礼节和规矩是一样不能少的。
大快朵颐之后,全家人一起看春晚,跨年守岁,不过十二点是不肯睡的。十二点钟一到,小村里鞭炮声此起彼伏,烟花开满夜空。在浓黑的夜里,有时序更迭的庄严感,小小的我,心里装满了欢愉和感动。
然后,在断断续续的鞭炮声里迷迷糊糊地睡到五六点钟,父母就来叫起床吃水饺拜年了。起晚的孩子会被早来拜年的人群堵在被窝里,别人不说什么,自己已羞愧难当了——在乡间,懒,实在不是好品质。
初一的水饺是一定要伴着鞭炮声下锅的。吃着水饺,想说点什么,忽得记起昨晚长辈的嘱咐:大年初一,大家都要讲吉利话,小孩子是万不可胡乱说话的。不确定想说的话是否妥帖,于是噤了声,空气中弥漫着奇妙的神秘感。
吃过水饺照例先给自家长辈拜年,不磕头,只问过年好。长辈们欢喜地应着,开始掏压岁钱。几年之间,从几块涨到几十块,因为是可以自己支配的“巨款”,小孩子都忍不住雀跃起来。
早饭后,本家的男男女女先聚在一起,再分成两拨,组成两支浩浩荡荡的队伍,从村东到村西,挨家挨户去拜年。
我们穿着还没和脚磨合熨帖的新鞋,跨过一家家的挡门棍,去迎一张张温暖可亲的脸。
“二大娘,今年起得早啊?水饺吃几碗呐?”主人一边寒暄着,一边端起搪瓷托盘给小孩子抓瓜子糖果。我们也不客气,一圈拜下来,兜里塞满了百家的糖果,挤得我那用清朝钱币绑扎的毽子没处放,只好拿在手里。
小孩子还喜欢看各家墙上的年画,大多是穿着红肚兜的白胖娃娃,托着锦鲤或者大元宝,周围簇拥着咧嘴的石榴和怒放的鲜花。
拜完年,依然兴奋的小孩聚在一起继续玩闹,困头起来的小孩则回家去睡回笼觉。
到中午,我们大家族的人会在一起吃个团圆饭,宗族的概念,在这样有仪式感的欢聚中一年年强化。
大年初二,我的四个姑姑会回娘家。初三我们一家人会和姨舅们去姥姥家。大家族的聚会一直持续三天,大人们开怀畅饮,孩子们纵情玩耍。那时候天真地认为,即使我们会长大,身边的人也会一直都在,谁也不会变。
可如今,吃穿用度可以随时换新,各色美食可以随时入口,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对年都没了物欲的期待,年味变得寡淡起来。
我和弟弟们带着父母在异乡扎根,大家族的人也是四散各地,老家都不常回了。这两年,四个姑姑走了一个,四个姨娘走了一个,四个堂伯也走了一个,团聚成了奢望。父亲年前中风,医院过的,我百感交集,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