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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事我们永远无法左右
这是《上大异闻录》系列的第三篇文章
编号NO.15
本系列共有十七篇文章
作者
方远照,中原行为艺术家;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读者;“忧郁蓝莓”乐队主唱、吉他手、贝斯手、鼓手、经纪人兼粉丝后援会会长;M78星云地球联络员。
#Backgroundmusic#
Gardel——《一步之遥》
《泮池锦鲤出门远行》
/方远照
之前说过,有一阵子,我会在凌晨三点左右跳进泮池游泳,北泮池。我最初在南泮池游,那里的水口感比北泮池稍差一些,入口硬硬的,像吞冰块。但南泮池胜在面积大,来回两趟,其乐无穷。后来转移到北泮池,原因有些复杂,或许带点荒唐,但应该没那么难以理解。南泮池上有座小桥,水里养有活物,鹅和锦鲤。鹅们拥有一片专属区域,用隔离网圈出来,它们在晚上会被饲养员回收,关进小房子里。锦鲤自由自在,往往在小桥边活动,那里会有人向水里投食。这些锦鲤个个大得吓人,经常凑成一团花花绿绿的色块,集体行动。我第一天游泳经过小桥时,看到那团色块游荡在桥和岸的夹角处。我在水里绕了个圈子,顺着尽量远离它们的路线游过小桥——陆地动物身居客场,还是小心为妙,孙悟空见了水里的妖怪也得忌惮三分。因为是第一天,新鲜感使我有无穷的精力和体力,我连游带刨,在南泮池走了三个来回,正要开始第四趟的时候,一条锦鲤拦住了我。“别他妈游了,我看着都累。”年轻女性的音色,掺杂着水声。我用手扒着岸边,四下扫视,月光皎洁,池水闪烁,在我的十一点钟方向,一只锦鲤浮在水上,半截脑袋探出水面,红白相间,白多红少,像生了皮癣。我看着那只锦鲤,不知为何,心里十分确定刚才那声音就是她发出的,就像确定自己游泳的地点是上海大学的泮池一样。但我不知说些什么,毕竟除了吃鱼,我没有太多跟鱼打交道的经验。印象中,小时候我妈买过几条小金鱼给我养。那时我家住平房,经济条件不允许买鱼缸,于是放在盆子里养。具体过程忘得一干二净,只记得那些鱼没几天就死完了。“说话呀?游傻了?”锦鲤说。我用手舀起一些水,拍在胸口搓了搓,一阵冰凉顺着脖颈直冲脑门,让我清醒了一些。我说:“我这就走,不游了。”锦鲤摆动身体,向我游近了一些,说:“走?往哪儿走?”她看起来似乎比泮池里的其它锦鲤小了很多。“上岸,回去。”我说。“回,回哪儿?”“回家,回宿舍。”“傻逼,把你吓坏了?”我向四周环视了一下,杂七杂八的树木像黑色的贴纸竖在岸边,水面在月光下晃荡,像一块巨大的塑料布随风飘动。视线所及,只有我们两个活物。我说:“姐,我保证不来了。”“叫谁姐呢?不会说话就别说,我肯定没你大。”“小姐姐,大妹子,我以后肯定不来了。”锦鲤“噗嗤”笑了一下,溅起一朵水花。她说:“怕什么呢,没说不让你来。”月光似乎更明亮了一些,水中锦鲤的身体在我眼中更加鲜艳,像镶嵌在水晶里的宝石。“我叫章小蕊。”她说。我们聊了一会儿,我逐渐放松下来,从一开始被她审问,慢慢变得有来有回。我问她:“你怎么不和其他人……其他鱼一起呢,你们不都抱团吗?”章小蕊“哼”了一声,激起的水花飞得老高,越过了我的头顶。她说:“不屑。”“鱼也有鄙视链啊。”“他们都是没文化的傻逼!”这句声音很大,吓得我一哆嗦。我说:“小点声,你不怕他们听见?”“听见拉倒,你死我活。”接下来我每天到泮池游泳,也每天和章小蕊聊。简单来说,章小蕊是一群锦鲤里“觉醒”的那一条。其它锦鲤浑浑噩噩,生活中的唯一期待就是岸上的学生们投下来的食物。而章小蕊在这之外还会思考一些更没意思的问题,比如自己为什么会是水里接受投喂的鱼,而非岸上投喂食物的人,再比如自己是不是要在这小小的泮池里度过一生,作为锦鲤的一生究竟有何意义云云。她是第一棵会思考的苇草,第一个学会使用工具的猿猴。可苇草到底只能是苇草,思想这种工具在很多时候也只会折磨自己,所以章小蕊很痛苦,很愤怒,很孤独。她比其它同龄锦鲤瘦小很多,因为每次只吃一点,从不凑堆抢吃的。“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?”我问章小蕊,“这是个人类的名字吧。”“听来的,”章小蕊说,“是个喂过我的女学生的名字。”“居然是偷别人的。”“偷什么偷,你们人类也有很多重名的啊。那个姑娘当时哭得老伤心了,好像是被男朋友踹了。”“你还挺聪明,懂的挺多。”“我这不叫聪明,叫智慧。了解别人叫聪明,了解自己叫智慧。”“行,行,牛掰。”“有名字以后我觉得整个生命都不一样了,打开了的感觉,想事情也更通透,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就明白了。”“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这些事情的?”我说,“就是那些玄玄乎乎的东西?”“具体时间早忘了,只记得吃来吃去就是那几样,就开始觉得没意思,慢慢就胡思乱想了。”我笑道:“食物种类匮乏也能造就哲学家啊。”第六天,章小蕊说:“你带我走吧。”那天看不到月亮,四周黑黢黢的。她说这话的时候身上的红色部分突然变得很扎眼,像火一样。我说:“什么?”她说:“我说,咱们跑掉吧。”这句带点上海口音。泮池的水很凉,我刚游了两趟,一点不觉冷,但在这时我的皮肤忽然十分敏感地感知到了水的冰凉,就好像刚下水一样。没来由的,我想起高考结束的那个下午,天气热得不行,我和一个关系很好的同学蹲在教学楼前,他告诉我暑假要去西藏玩儿,我那时哪里也不想去,只想回家躺着,但心里好像装着全世界。章小蕊说:“你听见了吗?跑掉吧。”“跑?干嘛要跑?我还上学呢。”“你没课了。”“你怎么知道我没课?”“有课还天天凌晨三点来这儿游泳?”“我得写毕业论文啊,我得毕业啊,得找工作啊,得活着啊。”“得得得,你别跟我说这些,你可以再回来,把我带出去就行。”“你想去哪儿?”“不知道,你给个建议。”“我还没答应你呢。”“你问我去哪儿就相当于已经答应了。”我无言,一阵风从我们中间吹过,带动池水摇摆,池水又带动我摇摆。我想站稳,可又来了一阵更大的风,水晃得更厉害了,我身不由己。第二天一早,我带上章小蕊,准备远行。她的瘦小在此刻起了大作用,我的黄色保温杯正好装得下她,尽管空间有些逼仄。“去哪儿呢?”章小蕊对着杯口问。“去北京,让你在故宫的观鱼池里游一游。”章小蕊甩了甩尾巴,杯子在我手里作响。我背上简单的行李,走出了学校。杯子始终被我拿在手里,没过安检仪器,于是我就这么通过了地铁站和火车站的安检。只是在火车站时,女安检员让我打开杯子喝了一口里面的水。火的味道。没到节假日,也不是周末,我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空荡的候车大厅。我选了一排没人的座位坐下来,四周张望了一下,然后拧开保温杯往里瞄。章小蕊在里面漂着,几乎不动。我对着杯口说:“睡了?”章小蕊猛地一哆嗦,杯子带着我的手往上提了一下,一些水飞溅到我的脸上。她说:“到了?”“到什么到,到车站了。”“哦,要多久能到啊。”“我买的硬卧。”“硬卧是多久。”“十六个小时多。”“挺快的,记得给我换水,这杯子太闷了。”“保温杯,密封性好。我一会儿看看有没有普通水杯,买一个。”“看吧,我先睡会儿,买好了叫我。”我拧上杯盖,想去找附近的便利店,抬起头,冷不丁发现对面的座位上坐了个中年男人,凭空出现一般。他穿了双黑色皮鞋,锃光发亮;蓝色牛仔裤紧贴在腿上,上身是一件紫色的polo衫,左胸口印了个英文单词,很长,我不认识。他有一张不太标准的国字脸,不标准之处在于国字的棱角不够锋利,转角处弧度过于平滑。他的眼睛不大,五官分散,整体面相显得很无辜,头发背在脑后,和他的皮鞋一样亮。“冷吧,哈。”男人说,“空调忒猛了。”北方口音很重。我笑了一下,左手在上,右手在下,握紧杯子,说:“有点。”“一个人啊?”他问。我的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,看到不远处就有一家便利店。我看着那家便利店,说:“啊,一个人。”“出去玩儿啊?”离发车时间还有大概四十分钟,我起身,指着那家便利店,一边对男人笑,一边走过去。男人说:“那儿不卖水杯。”我的心脏剧烈地蹦了两下,好像在努力往上拱。我的双腿还保持着迈步的姿势。男人说:“坐。”我没坐,把双腿并齐,呈立正姿势,然后又分开。我说:“你怎么知道我要买杯子?”我尽量让自己笑着说话,可脸上的肌肉变得极其僵硬,笑起来实在不容易。男人说:“坐。”我退后几步,坐到原位。广播里传来播报,某一趟列车开始检票,稀稀拉拉的人流从大厅各处流向检票口。男人说:“多大了?”我把保温杯夹在左臂腋下,说:“二十三了。”男人说:“不小了,不小了,大小伙子。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,已经工作两年了。以前去过北京吗?”我像穿裙子的姑娘那样并了一下双腿,然后把右腿搭在左腿上,翘了个二郎腿。这个姿势可以让我稍微放松下来。我现在很想在候车大厅找个地方藏起来,厕所算是个选择。但我预感,如果我离开这个男人超过一定距离,有一些我害怕的事情就会发生。我暗自定了定神,给了自己一个信念:“我没违反任何法律法规”。这个信念让我冷静了不少。我说:“小时候去过。”男人说:“小时候去好啊,我第一次去北京已经三十岁了。”“啊哈,有点晚了。”“你们这时候好,不管是旅游还是办事儿,多少都能去几趟北京。我那时候,在一个地方呆住了,真可能一辈子不动。”“时代不同了,交通发达了。”“发达的不止是交通,还有思想。现在的人都爱旅游,高级点叫旅行,以前人哪儿有这需求啊。”“是,是,以前有钱干点什么不好,瞎跑啥呢。”“思想一变,一开放,路就多了,不止是走的路,赚钱的路也多了。我以前靠抓人挣钱,你知道吗?抓人。”我往干涩的喉咙里咽了口唾沫,说:“警察?”“差不多,”他说,“跟警察差不多。后来没人雇我抓人了,我以为我得饿死了,没想到又有人雇我抓鱼,哈哈,你说怪不怪,我现在靠抓鱼赚钱。”巨大的压力笼罩着我。我偷瞄了一眼腋下的保温杯,微微耸肩,感受了一下背后书包的重量,并不沉,但我穿了一双高帮的帆布鞋,不适合奔跑。男人说:“不过,说是抓鱼,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抓人。”他的话像一根冰凉的棍棒,搅得我的大脑一团乱麻。我开始审视这整件事,当我从总体上审视一件自己正在做的事时,往往也是对这件事产生怀疑的时候。我只是游了个泳,带了条小鱼出学校,想坐火车去北京看看故宫。事情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?男人喋喋不休地说着,我一句也没听进去,只听到他最终说了一句:“所以,把鱼给我吧?”就像中学时代只能听见老师的最后一句“下课”一样。我用右手把保温杯从腋下拿出来,男人微笑着看着我。只是条鱼,顶多再搭上一个杯子,火车票还可以退,虽然这个时候退会扣点手续费,但我的经济损失合起来也许还到不了一百元。这件事的结果无非是坏或更坏,我没必要选择更坏的那个。把杯子交给他,回学校,今晚我还可以到泮池里游泳。就在这时,保温杯里传来剧烈的震动,我的手跟着颤动起来。是章小蕊睡醒了,她在撞杯壁,我想,也许是里面太闷了,我应该给她换水的。这个男人会给她换水吗?“你会换水吗?”我问他。男人收住笑容,脸上带着诧异,他说:“什么?”章小蕊还在杯子里乱撞,我能听到哗啦啦的声音,那声音顺着我的手臂冲进身体,似乎带来了极大的力量。我又想起了高考结束的午后,那个场景像某种屈辱,从身体内部冲击着我。我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用保温杯指着男人,大声说:“我操你妈!”然后往候车厅的出口跑去。我能感受到四周有无数目光在灼烧我。我目视出口,坚定地跑着,绕过一排排座椅,与几个着装时尚的年轻男女擦肩而过。我的鞋没有想象当中那么不适合运动,很沉,有点松,但能紧紧抓住我脚下有些滑的瓷砖地。我没想到的是出口处守着男人的两个同伴,他们和男人的装束、长相完全一致,也许是三胞胎。他们从人群中冲出,好像是从一盒冰淇淋里挖出的两小块。两人分别抓住我的一个肩膀,把我按到地上转了个圈,我的双手被锁在身后。保温杯落在瓷砖地上,发出巨大的响声。人群一片混乱,自动为我们让出一片圆形空地。我奋力抬头,看到那个男人迈着缓步走过来,拾起我的杯子,拿在手里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。我仍然能听到章小蕊撞击杯壁的声音,震耳欲聋。男人看着我,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,好像是看到自己的儿子有了出息。如今我还用着那个黄色保温杯。我时常到南泮池的小桥边散步,看一群锦鲤簇拥在桥下或岸边,期待着有食物投喂下去。后来我游泳都选择去北泮池,还在那里遇到过外星人。全文完往期精彩:宿舍楼下的猫绑架了我的室友丨上大异闻录NO.16上海大学有外星人!丨上大异闻录NO.17方远照小说女人?作家?杀手丨方远照皮匠文学公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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